June 1, 2002

父親的賀卡


每年最早收到的聖誕節卡片,必定是遠在故鄉的父親寄來的。十多年來,總是那種打開就唱〈鈴兒響叮噹〉的聖誕卡,那首“Jingle bell, jingle bell, jingle all the way”的聖誕鈴聲,伴隨著我度過了一個個溫馨歡樂的節日。
直到前幾年,父親走遍大街小巷,再找不到會唱歌的聖誕卡,店員小姐告訴他:“阿伯,現在工廠不出這種卡片了。”父親又開始“聖誕老公公與雪車”系列。
  
一年年,父親的雪車越來越大,載的禮物越來越多,似乎他想把心中的愛,都託聖誕老公公送來。今年的卡片足足有三十七公分高,打開來是一輛立体的糜鹿雪橇,我的朋友戲稱之為“世界最大的卡片”。卡片上那慈祥、白眉、笑咪咪的老人家,就是我現在心目中父親的形像。然而很久以前,我們的關係並不是都這樣親密的……
  
父親正如他那一代的人,外表是嚴肅的,不太會對太太、女兒說甜蜜話,只是他一些細微的行動,常帶給我極大的安全感。記得小時候,每天晚飯後他和媽媽會牽著我的小手去散步,一齊數天上的星星。有一次我們在星空下觀看五彩絢爛的煙火怒放,那是我童年美麗的回憶,也是我一輩子喜歡看煙火的起因。
  
父親唸完專業技術學校,幾經輾轉換到一個穩定的公家機構,有一個賞識他工作盡職的好上司,就一直安安穩穩做事。在他的世界裡,原以為只要奉公守法,照顧妻小,栽培兒女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,這就是一生的滿足。沒想到他四十七歲、我十九歲那年,苦難以疾病和死亡的方式,臨近我們家!
  
母親因癌症去世時,我正唸大學二年級。在那一年多裡,父親眼看著病痛折磨愛妻,看著她的身体一點一滴漸漸消殘。父親曾經在絕望中呼求那位看不見的上帝,懇求他拯救妻子。上帝沈默,愛妻殞逝。從此父親不再相信有神,他只信靠自己。
  
母親去世那年,我和大妹、弟弟都在遠方求學,只有十一歲的小妹和父親住在家裡。我們姊弟三人每個週末輪流坐火車回家,幫忙整理家務、洗衣燒飯。大約從這時候起,父親開始給我們寫信。他的信諸多叮嚀、囑咐,總以“寶貝女兒收信平安”起頭,以“父親敬上”結尾。記得大學畢業那年,我還笑著向朋友抗議,因為父親在信上仍稱呼我“寶貝”呢!
  
父親真正讓我從言語中体會到那濃烈的親情,是在我來美國唸書,身處異鄉的孤單的日子裡。初到美國那年,我寫了一百多封信,很多是寄給父親的。電話聯絡的時候,他那急切的關懷亦溢于言表。親情就成為異鄉歲月裡,我心中寧靜的港灣,陪伴我度過那段文化衝擊與經濟窘迫的階段。也是在那樣的時刻,我深深体會到:世上親情終究無法超越時空,唯有天上的父親,是我永恆的倚靠與盼望。
  
人生的腳步愈來愈急促,我從研究所畢業、開始作事,後來也經歷屬於自己的災難。這次我蒙上帝醫治,從九死一生的車禍中重新站起來。但父親心中那個舊傷痕仍未癒合,他相信是美國進步的醫術及女兒的堅強救活了女兒,而不是神蹟。
  
1999年台灣“9.21”大地震時,父親已七十歲,是台北市的獨居老人,住在一座獨棟大廈第七層。那夜天搖地撼,一片漆黑,父親一輩子堅持的自信終於被徹底搖掉。他而且患了嚴重的“災後恐懼症”。有二個多月,他不敢自己獨住,只得搬去大妹家。
  
但他仍害怕留在高樓內,白天就拎個小包袱,到公園或植物園內四處游蕩,直到天黑,才不得不回家。他早已不敢坐電梯,只能一層層爬樓梯。但那恐懼感愈來愈深,到後來他甚至沒力氣爬四層樓回女兒家。他每上半層樓梯就已兩腿無力,心跳加速,要休息很久才有力氣繼續走上去。
  
至此,父親不得不面對自我的極限,伸手去接納那位他曾經因傷心過度而拒絕相信的上帝。父親信主後得到極大的平安,在不斷禱告及倚靠中,逐漸克服心中的恐懼,慢慢地又恢復往日平靜的生活。
  
去年夏天,當我和父親正在一棟高樓上時,台北突然又地震。父親驚呼:“耶穌救我!”我立刻為他禱告,很快他就平靜下來。後來從上海飛往香港的飛機上,因颱風過境影響氣流,飛機震動厲害約有半小時之久。父親雙手緊緊抓住座椅把手,我就握著他的手,在三萬英呎的高空上,一路唱著〈奇異恩典〉、〈野地的花〉。詩歌和禱告漸漸消化他殘存的恐懼感。從此,他對上帝的信靠更深了。
  
握著父親消瘦的手,我想到的是生命的短暫與匆匆。濃濃的親情曾經是我安全感的支柱,及心靈停泊的港灣。曾幾何時,我心目中的強者,如父親,也因苦難和歲月逐漸萎縮,無暇自顧。而當我以為是獨自漂泊異鄉時,卻在德州夏夜的星空下,與永恆的神相遇。從此一路上,天父的手就牽著我,正如小時候父親牽著我。
  
于是,從世上最珍惜、寶貝我的父親身上,我体會到天父那份更超越、深廣,且永無止盡的愛。父親的愛,竟為我指引了一條通往天家的路!
(刊登於2002年6月海外校園雜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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